訪問美而廉,背負着一個很大的包袱。
這種港式鐵板牛扒,早已被升了格的食客棄如敝屣,還有甚麼報道價值?
也難怪,在今日動輒和牛、Dry aged的年代,香港人被縱壞的,何止是嘴巴?
但。六十後、七十後的朋友,還記得年少的時候嗎?
當醬汁濺下,鐵板吱吱,躲在紙餐巾後的一雙眼睛,竊竊偷看那前所未有的色香味表演,噗通的心,也像那醬汁一樣在鐵板上舞動跳躍。
那喜悅,那滿足,是千元一塊的牛扒也做不到的。
應當感謝美而廉,感謝我們曾有過那純樸的歲月。
那時,我們貧乏,但我們富足。

一推門,盡是光陰的痕跡。
沒光顧美而廉已好一段日子了。
中午,專誠前往旺角洗衣街的美而廉,一切別來無恙。
橙與深褐色交織的柚木卡座、白色泛黃瓷磚,還有淺藍色碎花小地磚……只多了幾分斑駁。
那群穿白恤衫打煲呔的夥計,仍然健在,只髮線褪了幾寸,腰間胖了幾圈。
招呼也沒變。「幾多位?」
一入門口收銀處旁一頭銀髮的男子即問道。
剛舉起兩隻指頭,餐廳深處的侍應,隨即揚手:「這裏嚟吖!」甫坐下,另一侍應已埋身開口問:「要甚麼?」一連串舉動,廿秒內完成,和以前一樣幹練。


這美而廉創於1963年,是最早的一間,也是目前碩果僅存的一間了。
在最鼎盛的八十年代,她曾開了十多間分店,旺角、太子、深水埗、紅磡都有,啟蒙了一代人對西餐的認識,也是許多人的集體回憶。
和爸爸媽媽一起經歷人生第一次鋸扒,和女朋友/男朋友第一次約會,和同學們三五成群逛完波鞋街來吃大餐……同一個卡座,見證過無數人的喜怒哀樂。
同一塊牛扒,滿足過幾代人的口腹心靈。
至於美而廉,經歷四十年的光陰,她也有她走過來的故事,只是,風華消逝了,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了。


但,仍有他們記得,因為他們一直活在那裏。
「我們美而廉,就是以『平、靚、正』、『大件夾抵食』為宗旨,四十八年沒變。」
那門口收銀處旁的男子自豪的說。


男子叫陳澤球,是第二代老闆。
店子是他父親和三名股東夾份創立的,他本做室內裝修生意,82年,因業務擴展,需要人手打理,陳老先生才叫他回來幫忙,那時他才不過三十歲,最初打理深水埗店,後來到了旺角洗衣街現在的店,幾十年間,他見證着香港西餐的演變,也看着店子的興衰。
說美而廉的興,真的全在於平靚正三個字。
六七十年代的時候,吃西餐只是少數上等人的專利,到扒房鋸扒,簡直是打工仔做夢也沒想過的。
美而廉的第一代老闆們,覺得平民百姓也應該有機會品嘗這少數人專有的享受,決定以廉價一點的牛扒代替高級牛扒,收大眾化價錢,且以套餐形式推出,雞扒牛扒牛柳豬扒套餐,包多士、餐湯、扒類、餐茶,分量勁多,一於大件夾抵食,開業不久,大受歡迎,本來高高在上的扒餐,下到平民百姓間,當時來說,真是個劃時代的變改。

盛極而衰的日子
不消幾年,美而廉三個字已深入民心,分店廣開,他們還將美而廉三個字註了冊,甚是巴閉。
只是花無百日紅,八十年代,中英雙方發表聯合聲明,就香港回歸一事拍板,股東中有受過中共苦的,想起以往的辛酸,對回歸沒有信心,紛紛把分店頂讓,套現移民外國,美而廉一夜間消失大半。當時的陳老先生,原也打算舉家移民,但陳澤球覺得香港好,決定留下來,替老父看管店鋪。
「我覺得外地唔適合自己,咪留低囉。」陳澤球說。
他留下,但美而廉風光不再。08年,只剩下深水埗青山道與旺角洗衣街兩間,都由他經營。後來,深水埗店也結業。
剩下旺角洗衣街老鋪,由陳澤球獨資,碩果僅存到今天。
今天的陳澤球,已快六十歲,頭髮花白了,臉上皺紋也深了,但還沒想過退休,仍和舊時一樣勤力。每年除了正月初一至初四、那三四天關門休息,及到外地探望兒女外,幾乎天天在鋪頭打點一切,早上十一時到鋪,中午二時半會落一落場,吃完晚飯又回餐廳至關門。
還是照樣落手落腳安排客人入座、放刀叉、收銀、執拾、訂貨。
「做呢行,好講親力親為!」陳澤球說。

僱主有情,連夥計也長情。
雖云親力親為,但這江山,還是有人幫手打的。
輔助他的,是六個不離不棄的夥計,清一式男班,最年輕都已四十過外,在此最少也工作了八、九個年頭。年資最長的,更把三十多年的光陰,貢獻給這間小店子,也成了這老店的一部分。
像六十多歲的經理阿蔡,做得最耐,陳老先生時代已經在美而廉工作,最初在深水埗,後來轉到旺角洗衣街,一直做到現在,轉眼差不多四十個年頭。
「來香港之後,差不多只打過這一份工。」蔡先生說。幾十年打一份工,今天看來簡直匪夷所思,但老一輩人就是有這份能耐。
「呢度人工雖然唔係好高,但勝在出糧準,去邊度搵吖!」他說。
別以為出糧準很容易,以前打工,僱主流行遲十天八天才出糧,變相扣起部分薪金來周轉,可陳澤球從來不來這一套。糧,每月準時出。
有困難嗎?還可以借,儘管真的有夥計借糧後一去不復返,但陳澤球也從不追討。
「錢也不多,算了吧!寧人欠我,我不欠人就是了。」陳澤球說。
咁蝕底都肯?「有時夥計真是有困難嘛,最多盡量唔借咁多俾佢哋。」
對於並肩多年的夥計,陳澤球很包容,像夥計被投訴怠慢,招呼不周,他總替他們說好話:「每人有長短呀!」遇上嚴重一點的,也最多把夥計拉埋一邊,語重深長的說幾句,盡量叫他改。
2001年,為了報答夥計們多年相助,他把部分股份分給在公司做了超過二十年的夥計,夥計成了老闆。

做下去,只為夥計着想。
像大廚劉師傅,就是其中之一。他前後做過三間美而廉,合共廿八載,所有食物就是由他負責。多士即叫即烘的,烘前還搽上蒜茸,十分香口。
羅宋湯材料他下得很重手,番茄、蘿蔔、椰菜、牛肉,把鋼煲塞得滿滿的。
熬出來的湯,有很重的肉香味。牛扒牛柳都用新西蘭的,雖比不上和牛安格斯,但都有用心揀過,牛柳用巴西的最好,T骨就選新西蘭,其他扒類就用阿根廷,雖不是頂級,但肉味不俗。醃得也足夠,早上賣的扒,是早一晚用油鹽醃的。下午再醃一轉,供應晚市用。
鬆肉粉也下得不重,吃起來鬆軟但仍有肉味。
就是伴碟的薯條也用老派的坑紋薯條,即叫即炸,吃起來熱辣辣脆卜卜。
「幾十年都係咁整啦!冇乜特別啦!老闆吩咐落,我咪照做囉。」寡言的他說。
老闆的吩咐,他就這樣守住幾十年。對於老闆的眷顧,他幾十年來仍是感恩。
原來為了賺多點,他曾到外邊做散工,陳澤球也所謂,但鋪頭要打仗,只要陳澤球一開口,他就二話不說停掉散工回來,從沒托手踭。
「冇計嘅!老闆易話為嘛!外出打工啲老闆好麻煩,成日有說話聽,呢度大家拍硬檔,冇乜兩句。舊時生意好,仲一年加兩次人工㖭,不過自沙士後,生意無以前咁好咯!都冇所謂啦!共渡時艱嘛!」他說。
對於夥計,陳澤球還是有份深厚的情。年屆六旬的他,仔大女大,其實早已上岸,大可把餐廳結束甚或頂手予人,逍逍遙遙過活。
但他就是不肯,仍願花精神經營,為的正是這班夥計。
「同夥計相處得耐,有傾有講,都有啲似家人,繼續做,夥計又搵到食,我又唔覺好辛苦,咪做囉。不工作一下,反而唔知每日點咁。」
陳澤球望着正在工作的幾個年老夥計說。
一塊老扒有甚麼好吃?好吃在於:在現今事事講求利益的世界裏,她還懂得互相體諒、互相尊重,就是多了一份與別不同的人情味。

還是有人,依然欣賞這老味道
留肚都要來食晏【李先生】
午飯時間,六十歲的李先生如常推門進來,他公司在中環,要在旺角見客,一星期差不多有五天都到美而廉。
「廿多歲已來,同夥計老闆熟晒,有時打吓牙骹,好有親切感。而家幾乎日日嚟,有時去屯門做嘢,知道之後會經旺角,都會留定個肚嚟呢度食晏。」


沒有約定的約會【彭先生】
三點多,的士司機彭先生就會出現,和鄰座客人打個招呼就坐下,甫坐下,又和前後桌打招呼。
「你今日咁晏呀!以為你唔嚟呀!」客人各據一桌,卻又像朋友般調侃着。
「呢班人,咁上下鐘數就出現,日日見面,唔見唔自在呀!」彭生說。


廿幾歲幫襯到而家【阿明】
搭訕的客人中,有阿明。
他是街坊,一星期來四五天,一來便兩年多了,坐下叫個餐,有時靜靜的吃,有時又和夥計搭句訕。
「點解嚟?就腳嘛,又同白頭佬熟呢……哈哈……」阿明指着剛經過的蔡先生笑着說,親切得像一家人。

在美而廉搵食
來的人都叫套餐。
因她由開張到今天,都只提供套餐,套餐午晚市不同。
午市款式較少,只三數款。晚市較多,十多款選擇。
午市一客,包餐湯多士扒飯餐飲,四合一,才收三十多元。
晚市六十多元一個餐,除上述配套,還有沙律、小食、特飲,全部分量十足,真正美而廉精神。

雞扒套餐$32(午市)
蒜茸多士用小藤籃盛着,熱辣辣,很香脆。羅宋湯還是昔日般香濃,主菜雞扒大過塊面,皮脆啖啖肉,可配白飯或意粉,吃完飽足一天。

牛柳餐$63(晚市)
晚市鎮店之寶,雖比不上美國安格斯或澳洲和牛,但肉質嫩滑,黑椒汁惹味,分量又足,的確抵食。隨扒還有沙律、小食與特飲,轉凍飲還不用加錢,二人同行還送意粉或炒飯。

美而廉
地址︰旺角洗衣街86號地下
電話︰2396 0730
營業時間︰9:30am-11:30pm


老闆陳澤球不經不覺做了三十年,點點銀髮記載了年月風霜。


作為掌舵人,陳澤球每天還是會返鋪頭裏,收收錢,親自指揮。


收銀的櫃枱,也有幾十年了,每天找續銀両,磨出斑駁一片。


做多士的麵包,每天新鮮送來,有柯打即烘。


樓面老蔡,由黑頭髮做到白頭髮,一世人只打過美而廉一份工。


大廚劉師傅掌管廚房廿多年,我們年輕時已吃過他的手勢。


水吧阿梁做了廿六年了,說這美而廉,從沒炒過人,打算在此做到退休。


是日餐牌,每天人手寫上,出於老蔡手筆。


客仔都認得他們了,鋸扒之餘,還會寒暄幾句。


老店有老店的細心,一入門口左手邊的卡位,永遠放着員工專用的牌子,倒不是留來用膳或甚麼,只是這個位置冷氣特別大之餘,椅背貼着雪櫃的發熱機,又冷又熱讓人坐得不舒服,於是盡量不給客人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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