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國,是陳光誠、方政、余杰等異見人士,人到中年重新起步的希望土壤。但對八十五歲的高耀潔來說,美國是她等待老懷安息的過渡客棧。 她的遺囑,已準備好。她,不怕死。因為死,是告別孤單一生的解脫。 高耀潔是中國「民間防愛滋第一人」,雖然沒有喊過「平反六四」、「結束一黨專政」,卻因為揭露河南當局隱瞞愛滋疫情,長年遭監視喪失自由。二○○九年,八十三歲的她在黃土走投無路,帶着愛滋民眾的控訴和申寃證據,逃到紐約。 如今,她的心願只有一個——整理好手頭餘下的病人檔案,把指控當權者的罪證於明年發布,以完成此生的任務。然後,她便可安心到天堂與老伴相聚。


高耀潔在紐約生活將近三年,百老匯的夜夜笙歌燈紅酒綠她沒有絲毫感覺。紐約這個充滿活力的不夜城,對她來說只是迫不得已的唯一出路。這個世人眼中的魅力城市,是她攀上天堂的一道過境階梯,讓她安心將最後的真話吐出。 畢生任職婦產科醫生的高耀潔,赴美後卻由醫生變成病人三度入院,最嚴重一次是安裝心臟起搏器,另有血壓高、過敏症狀。如今她由早到晚要定時吃藥——盒子裡是各種的降血壓、防血脂、維生素、安眠藥。加上她耳聾、行動不便又不懂英文,在美國重新起步如過萬重山。偏偏上天賜她發達腦袋,不單讓她清楚記得坎坷起跌的前半生,又能在異鄉思考孤身走在人生邊上的種種情景,內心倍覺孤寂。


身在異鄉的高耀潔,有感死亡之門隨時打開。她到美國翌年即在新家園寫下遺囑:「把我的骨灰運回國,和老伴的一同撒入黃河,流入大海銷聲匿跡。不能存留墓地,不能讓人借我的名字成立基金會騙財、或篡改我的生平造假歷史。」她八十五年來堅持講真話的人生,卻諷刺地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歷程中,由文化大革命到大國維穩的犧牲品。她眼明心靈當然知道,死後還是不能在祖國留半點痕跡。

在美仍收國保電郵
八旬高奶奶如今只守着一個堅持——發布她幾經辛苦,從國內帶出來的愛滋病人檔案,包括對當權者的指控,預料明年成事。她每天足不出戶,堅持早上六時起床,在電腦整理圖片一會,便拿起紙筆寫啊寫:「我每寫文一小時,就要睡兩小時,每天頂多只能工作二、三小時。」發布愛滋實錄是支撐她生存的唯一目標,即使已離開中國,她的電子郵箱每天仍收到愛滋病人、家屬、醫護的呼喊求援。她唯一可以做的是不斷寫文章發布,即使倦極仍躺着寫下去。 電腦是好拍檔難不倒老人,她有多個電郵信箱,其中一個在Yahoo.com.cn註冊的,不時發生異事,「發出去的郵件,多名友人反映收不到。每天又收很多不明來歷的簡體字電郵,內容古怪。」她一直用這個郵箱跟記者聯繫,後來連記者也收到不明簡體電郵,內文直呼記者姓氏,聲稱「有高媽媽的資料可提供」,高耀潔也知道不對勁,「我知道仍有人監視我,但這個郵箱用了很久不能關,怕有人找我鳴寃卻找不到。」


最深刻一封電郵是「隱形人現身」、來自昔日監控她的國保,「國保說自己的兒女來美留學,希望跟我見面,我當然沒理會。」這令她明白——身在外地還得處處小心,不敢隨意擴大社交網絡,「中國來的人要提防,他們有的貪污、有的賣假貨、有的騙人錢。」她一生人最討厭就是貪和假,花大半生心血揭露河南愛滋疫情,正正就是不滿官員醫護造假治病、貪錢落袋。 「幸好有個美國女警察保護我,她會說中文,隔一段時間就來探我,打風落雨又會打電話來。」除了「美女警」,她在美國的家難見高朋滿座,大部分日子只有她一人依窗埋頭苦幹。

花美國人錢不舒服
高耀潔現居約七百平方呎的房子,位於紐約上城區,是《中國六四真相》英文版編輯、哥倫比亞大學中國通教授黎安友(Andrew J. Nathan)替她找的,「全屋傢俬都是他幫我買,我欠他很多,不想再麻煩他了。」 
出走時,高耀潔身上只有二萬人民幣早已花光。三年來她的生活費,都靠美國的學術研究基金會資助,每年提供約四萬美元,即每月約二萬六千港元,扣除一萬二千港元租金,她仍有一萬多港元使費,「我其實很滿足,以前在大陸,每月只賺到三千多人民幣。 
「不過,我在這兒花錢不舒服,那是美國人的錢,不是我自己賺來的。」每次看到銀行存款,高耀潔眼前便出現一道柵欄、一道跨不過的心理障礙。她在美國沒買過一件衫、蒼蒼白髮長了叫朋友幫忙剪。每次買東西,就算只是幾元的超市單據她都會保留,「基金會沒要求,但我要證明自己沒亂花錢。」


一分一毫她都使得謹慎,慳得就慳:「有人邀請我參加學術會議,但要先付入會費,那我寧願不去。」高耀潔說,如果使錢無壓力,她最想鑲牙,「你看,我只餘下五顆牙齒,但鑲牙要六萬美元。我不好意思開口問人要,不整了。」因為慳錢、因為無牙,平日午餐她只吃素面、晚餐一碗麥片。 她這樣一個佝僂多病老人難以獨居,有心的留美中國同胞,替她找來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女生擔任她的「秘書」,「我給女生提供免費住宿,她就幫我買日用品、上銀行、做家務、陪診、處理英文書信。」她說,女生修統計學功課很忙,很晚才回家,平日大部分時間她都獨個兒在家工作、思考人生。

「我不談政治、也不涉政治」
「美國,可不是天堂。但美國,卻是一個可以講真話的地方。」 她想起初來步到的陳光誠,「陳光誠失明、沒受過高深教育、帶着一家大細,想必也很艱難。 「我來美國,是為了發布愛滋病的史實。陳光誠來美又做什麼?」說罷又感嘆:「陳光誠走入大使館來到美國,可會被人利用了?他捲入政治,太可怕啦。」 高耀潔常掛口邊一句:「我不談政治、也不涉政治。」皆因出身高學歷、高專業的她文革時慘被打成走資派牛鬼蛇神,因此深明中共權鬥黑暗,從不評論當今中共管治、六四等敏感議題。「我只是一個講真話、寫事實的普通人。」她,亦從不以維權人士自居。 文革沒有打垮高耀潔,復職後至九十年代在河南中醫學院退休,之後發現民間出現假醫假藥,她出力打假同時揭露河南農民賣血致愛滋肆虐,政府卻視而不見。她堅持講出真相,換來卻是竊聽、跟蹤、網絡監控等連番壓迫。她不怕,卻心有不甘,「我沒有搞政治、搞對抗,只講事實,為何要這樣對我?」


她一度拒絕流亡海外,「流落到異國他鄉當一隻離群孤雁,那是我無法想像的畏途。而且,我的病人、我的事業、我的責任,都在中國。」 
迫使她不得不走,是二○○八年北京奧運舉行前,當局將她軟禁怕她跟外國記者說話,又堵截她寄到疫區的郵件。刺激她最深的,是調查四川地震豆腐渣工程死亡數字的譚作人,○九年初被控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」,「我和他都是為查事實真相,幫民眾討公道。如果他有罪,那我該當何罪?」她想起自己調查愛滋工作,比譚作人所做的更多更廣,「最壞結果無非一死,但我死了,我指控當權者的罪證便灰飛煙滅。」 
○九年八月,她獲法國頒授婦女人權獎。她決定趁這個機會,抱着電腦硬盤、抱着當權者的罪證,由河南到北京再經四川廣東,踏上流亡路,只為寫出最後真相。

「死,是一種解脫」
三年在美,最教高奶奶心酸的,是初到美國時收到小女兒從加拿大寄來的信,尖酸刻薄指罵自己:「你在走讓國人謾罵的路。你繼續這樣折騰下去吧。等你死的時候,沒有一個親人在你身邊。你將在孤獨和寂寞中死去。」 重提這封教人心酸的信,高耀潔老淚縱橫,「我沒有怨她,只覺得悲涼。她,是文革時代飽受階級鬥爭教育的孩子,自幼吃狼奶大長出一口獠牙。怪,只怪餵她狼奶的。」 她有一子兩女,其餘兩個兒女仍在國內,他們都因為怕受高耀潔的牽連,躲開媽媽。其中兒子郭鋤非,文革時十三歲受母親株連入獄三年。○七年,高耀潔獲美國婦權組織「生命之音」頒發「全球女性領袖獎」,河南當局為迫使她放棄領獎,迫令時任河南省教育學院藝術系主任的郭鋤非,跪在母親面前磕響頭,又用兒子的前途威脅,「少年創傷令他膽小怕事,將來執行我的遺囑,不能靠他。」


高耀潔一生中最支持她的,是七年前過世的丈夫郭明久。郭明久是保健醫生,雖然口叫妻子不要做危險事,卻以實際行動支持,將妻子的大包小包物資寄到疫區。丈夫離世對她打擊最深,此後,她慢慢習慣孤獨、寂寞。 「我總覺得,死,是一種解脫。但,因為我在國內外的威望,不能自殺。 「自古以來,在孤獨和寂寞中死去的仁人志士何其多,九泉之下知音不難尋。」她相信,撒手人寰即使沒有親人在旁,心裡卻平安,只因她此生一直在講真話,無愧於心,無悔無怨。 在人生最後的日子,她終於可在美國自由吐出真話了。孤寂,相對微不足道。此刻人在花花異鄉,高耀潔活着的每一口氣,只求完成最後任務。

揭「血漿經濟」查愛滋十六載
高耀潔生於一九二七年山東曹縣高新莊,家有三十六頃地,是富有大戶,幼年熟讀四書五經,二戰後畢業於河南大學醫學院,任職婦產科醫生。解放後中國大饑荒,高耀潔將自己的糧票送給農村捱餓婦女。文革時,她被定為走資派慘遭紅衞兵多次毆打、又被關停屍間靠醫院廚房女工偷送飯為生,苦不堪言曾服毒自殺被救回。 文革後,高耀潔抹去傷痛,於河南中醫院附屬醫院,出任婦瘤科教授研究婦女生殖癌細胞長達十六年。九六年四月七日,她的醫院來了一名女病人,下腹是一片暗紫色斑點,高耀潔一看便知是愛滋病。女病人臨死前,用枯瘦如柴的手拉着高耀潔說:「大夫,我就是輸了一次血,咋就會沒治了呢?」 高耀潔於是調查愛滋源頭,揭發當地貧窮農民因賣血染病的「血漿經濟」慘劇,百分之六十曾賣血的窮人因而染病。她批評地方政府掩飾不理事件,於是自行出資教育村民防愛滋,並調查民間感染規模,成就獲國際推崇,卻因而遭當局嚴密監控打壓。○九年出走美國。 中國官方數字顯示,二○一○年中國共有四萬四千人感染愛滋病毒、死亡病例錄得一萬九千個,是○六年的十倍多。從○八年起,愛滋病死亡病例已連續三年屬中國傳染病死亡榜首。高耀潔認為,中國歷年錄得的愛滋死亡及帶菌者數目以千萬計。 ####


八十五歲的高耀潔,耳不靈,但心明。身居美國紐約三年,她每天埋首案頭,回覆來自中國大陸、慘受愛滋疫情影響的民眾控訴信件,在遠方聆聽國民申寃。


一九九六年起,高耀潔收到上萬封民眾寄來的求助、申訴信件,○四年結集出版《一萬封信——我所見聞的愛滋病、性病患者生存現狀》,成為她的代表作。(網上圖片)


高耀潔昔日到訪河南農村,都會向村民講解預防愛滋方法,青年人愛稱呼她「高奶奶」。(法新社圖片)


高耀潔坐着寫文章累了,便躺在床上,繼續寫啊寫,再睡啊睡。


二○○四年,高耀潔獲中央電視台選為「感動中國二○○三年十大年度人物」之一。諷刺的,是她獲獎後遭受軟禁監視,○九年出走美國。(法新社圖片)


高耀潔三年前出走,手中抱着藏有珍貴史料、揭露官員隱瞞疫情罪證的電腦。如今她每天對着電腦整理相片,準備明年出版《防愛生涯留影》圖片集,記述愛滋病人的血淚指控。


高耀潔一生的知音,是她的丈夫郭明久,兩人同是醫生,一九五四年結婚,圖為結婚照。丈夫七年前離世後,她已習慣面對孤寂。(摘自《高潔的靈魂》)


攝於六十年代末的全家福——高耀潔的二女一子和她關係疏離,小女兒在她離國後更指罵她「走讓國人謾罵的路」,成為她心中一道坎。 (摘自《高潔的靈魂》)


高耀潔二○○七年在美國華盛頓,獲世界女權組織「生命之音」頒發「全球女性領袖」獎,其間獲時任參議員希拉里接見。有指當年高耀潔能成功赴美領獎,希拉里有份跟中國斡旋。(網上圖片)


行動不便、不懂英文,高耀潔在美國生活障礙重重。她有感已走到人生邊上,已做好上天堂的心理準備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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